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理解宋朝・王安石【1】皇帝守则


Ethan | 2023.11.04

在广州东北三百多里的深山中,藏着大宋朝的国家宝藏。

对大多数宋人来说,这是蛮荒莽林,但对王安石而言,却是自幼熟悉之地。十岁那年,他父亲来此做官,他也跟着待了三年,到老仍念念不忘。

这里藏着很多野生铜矿。夜间路过的话,常常能发现山间高耸的岩壁上散射出金碧的光芒,地上也时不时能捡到掺杂着青色金属的石块。由于很多人来这里偷偷挖矿冶炼,附近常常发生火灾,境内的月华寺百年内烧毁了三次。

此地名为韶州,来这淘金的人,到北宋中期已经不下十万。公元1050年,朝廷终于下令在这里建设专门的铸币机构“永通监”,大规模铸造铜钱。这里的铜产量,巅峰的时候超过全国的95%。

原本北宋一年岁铸的铜钱量基本在100万贯上下,但自从永通监设立之后,这个数值一路上涨,到王安石变法期间,仅该监一年就能铸造铜钱160万贯。

在上篇《卖炭翁》的故事里曾经提到,唐帝国一辈子也没跳出通货紧缩,问题直到宋代才解决。

确实,宋代铸造出了足够多的铜钱。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。

永通监设立的那一年,王安石三十岁,已经拥有了不小的名气。他二十一岁中进士,按照老朋友曾巩的说法,“自重,不愿知于人”,很爱惜自己的羽毛,不愿自我吹嘘。即使有机会申请既有前途又清闲的官位,他也并不在意,一心要去地方上实践自己的理念。

他越是不求名利,越是被大家看重。政敌兼朋友司马光也不得不承认,安石“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”,天下人都认为他只要去中枢做官,太平盛世就将来到。

历史书上通常讲王安石的变法,终极目的是富国强兵,但这其实是大大的误会,实在把他看得小了。

他在三十八岁时给仁宗皇帝写了一份《万言书》,讲他自己的改革主张。全篇基本没提到强兵,提理财的也很少,按篇幅算只有2.5%。剩下的部分全部是在讲求“先王之政”。

在王安石看来,宋代的内忧外患,根子上是由于不行先王之政。而之所以如此,症结在于没有通晓先王之意的人才。所以为政之道,首先是要教育这样的人才,培养他们的品德,然后把其中优秀的人选出来加以任用。

用现在的观点看,王安石其实是想推行一套全新的国家意识形态。

汉唐的儒生讲究“寻章摘句”,注重钻研字词的含义、礼法的细节。但是王安石认为这个方向完全错了。完全的复古没有前途,真正的改革要追寻先王的政治精神,而非沉迷于文字的细节。

要追寻先王的政治精神,就得先讲明白这个精神是什么。王安石写了很多书来讲这个,其中保留最完整、也最有代表性的,是一篇《洪范传》。

《洪范》是儒家经典《尚书》中的一篇,字面意思是“大法”。这篇文章里讲了九种治国的根本大法,也即儒生们津津乐道的“洪范九畴”。王安石对这九种大法的解释有详有略,其中展开最详的是第五种大法——“皇极”——也就是君王之道,相关内容占据了全文四分之一的篇幅。

尽管身为臣子,但王安石对于应该怎么做皇帝却很有一套自己的见解。比如他认为皇帝不能从众:

“苟曰好德,则虽茕独,必进宠之而不虐;苟曰不好德,则虽高明,必罪废之而不畏也。……虐茕独而宽朋党之多,畏高明而忽卑晦之贱,最人君之大戒也。”

皇帝也不能只喊口号,而得让老百姓先富起来,然后再教化他们:

“凡正人之道,既富之然后善。……为政于天下者,在乎富之、善之。……徒教化不能使人善。”

他甚至认为,皇帝的合法性并不是绝对的:

“君能顺天而效之,则民亦顺君而效之也。……及至后世,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,而欲人之弗叛也,不亦难乎?”

王安石在这里提及了“天”(天道),而这完全违背了儒家的传统。在儒学初创的时代,“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”,人与世界的本质这类话题,孔子是绝口不提的。

而王安石不仅要提,而且提得很激进。他认为人不仅可以认识天道,而且可以主导天道。只要志意精诚,就能“道万物而无所由,命万物而无所听”(超脱规律去引导万物、超脱命运而安排万物)。

“Yes, we can.”是很有蛊惑力的。对于经济发达、书籍和知识前所未有普及的北宋来说,王安石的高远理想比之前的任何学说都更能吸引人。陆游的爷爷陆佃曾经回顾早年邂逅王安石学说的情景:

“淮之南,学士大夫宗安定先生之学,予独疑焉。及得荆公《淮南杂说》与其《洪范传》,心独谓然。于是愿扫临川先生之门。”

王安石根本不用现身说法,只靠区区两篇文章,就让他彻底折服。

这种自信心的集体膨胀,在历史上常常出现。只要经济社会一旦有相当持续、快速的发展,大众传媒又加以推波助澜,结果就很难避免。19世纪的欧洲、11世纪的北宋,都是如此。人们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既然已经主宰了那么多,那就能主宰更多,甚至主宰一切。

就如19世纪的进步主义最后会遭遇两次世界大战,11世纪的北宋新儒学也将撞上历史的南墙。

image1 ▲ 故宫南薰殿旧藏《历代圣贤名人像册》之王安石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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